一不小心，就触犯了日本人的隐私权

前些日子，伦敦发生中国人与英国钢琴家之间的冲突本来不值一提，却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。感觉无论是非曲直，这场当事人之间的作秀演变成了让国人蒙羞的结局已是不争的事实。

视频里，那个英国钢琴家多次误把对方当日本人，让同是长着东亚面孔的日本人也多了个看点。我由此产生一个联想：单纯从文化冲突角度来看此事，如果这场走秀不在伦敦而是在东京上演，中国游客会遇到怎样看待隐私权的日本人呢？

我的推测是，你一不小心就可能动了日本人的奶酪。

说起隐私在日本人心目中如何界定，连久居东京的我都有些悬疑小说读到半途的感觉，似乎一头雾水，充满谜团和矛盾。如果去问那些九十年代来东京的中国女孩，可能还会马上勾起一段蒙羞的记忆。

本图选自网络

我就不止一次听女同胞讲过同一版本的惊悚故事：那个年代，女孩来东京留学，租不起带浴室的房子，只能去公共澡堂洁身。一位女生头次去澡堂，进了浴池抬头一看，赫然发觉有一老头正端坐横跨男女浴室的高处，虎视眈眈地俯瞰整个澡堂。吓得她花颜失色，洗到一半便魂不附体落荒而逃。

事后才知道，公共澡堂通常都有一个服务员高坐在男女浴池的上方负责管理，服务员是男是女就看你运气如何了。

说起这段往事并非为了猎奇，是想告诉读者，其实受惊的还不止国人，那些最初踏上日本国土的西洋人早在170多年前就遭遇过更为惊诧的场面，还将类似的体验写进书里，记录在案了。其中，特别对日本人的男女混浴风俗进行了口诛笔伐。

1853年7月，当美利坚合众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（PcrRY,C.）率舰远征至日本江户湾的浦贺，带来美国总统要求日本开放门户的国书后，日本结束了幕府将军的锁国政策，打开国门。第一批上岸的欧美人，首先受到的文化冲击便是男女混浴的风俗。按照他们的描述，不单是澡堂里面男女不分，而且，那些家离澡堂较近的男女，干脆赤身裸体穿街而过。早在1791年，尽管江户时代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明文禁止混浴，但几乎无人买账。1869年进入明治时代后，东京明文规定禁止混浴，直到90年代再次发布7岁以上儿童禁止男女混浴，日本人这才老大不情愿地收敛起来。

这就难怪西方人会把当年刚打开国门的日本视为“野蛮之地“了，陪同佩里的威廉姆斯在观察过市民生活之后，甚至质疑道：“日本难道不是非基督教国家中最淫荡的国家吗？”（『欧米人の見た開国期日本』　異文化としての庶民生活　著者：石川榮吉）

图片选自亚马逊网站

听完上面这些事例，你可能会发现，相比我们或西方人，日本曾经是个不把暴露男女身体视为隐私的民族。可是，如果你由此得出结论日本人不在乎隐私，那又大错特错了。恰好是别国人不大在乎的一些私生活，日本人却看得比谁都重，一不小心就动了他们的奶酪。

本人就遭遇过一次类似这样的尴尬。

我在日本就职的首家公司，老板是个和善可亲又喜欢弄点恶作剧的中年帅哥。上班头一天刚过收工时间，他走到我办公桌前，表情诡异地递给我一摞刚刚复印的图片。我还以为是什么产品图纸，打开一看脸都烫出了火伤，居然是一幅幅不雅裸照。看我表情像个童男，他得意到手舞足蹈，说你们国家欣赏不到这样的艺术品吧。

可就是这样一位毫不掩饰自己下品的男人，却当着我和部下发过唯一一次大脾气，起因于他每年一次的体检报告放在办公桌上，未经允许被人拆开了。拆开的是和他同处一室的尊夫人——夫人一定是担心丈夫身体有无大碍，结果看后啥也没有，于是物归原主。哪知老板外出回来看到体检报告被人动过，一下就跳将起来，像头发情的西班牙斗牛似的狂怒，弄得办公室满屋子部下不敢举报谁是犯人，个个跟他赔不是。

多年过后，一位被派驻中国多年的日本女性参加我的培训课，问她在中国遭遇的最难以为情的文化冲突是什么，她讲了一个不堪回首的体验：“那次公司开年会拍集体纪念照，有个女同事冲着我大叫：你身体胖，赶紧侧点身子好不好？听得我当场快晕倒了。中国人当着大家的面怎么能够这样揭人隐私呢？！”

看她至今耿耿入怀的表情我差点没忍住喷饭了。联想当年那位老板发怒的一幕，我才突然意识到，一百多年前，那些走出混浴澡堂，裸身穿街而过的日本人的后裔，如今已经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上，裹得让人难辨绿肥红瘦了。

还想补充一个证据：每年，公司都会收到由全国健康保险协会邮寄给公司员工的医疗费账单，在每个信封上都会标注红色字体警示：“除本人以外请勿开封！”，另外还会附上给雇主的一封信，内容是“绝对不可开封，请直接转交给本人”。

看来，老板当年的发飙我早该心服口服了。

图片为作者拍摄

除了身体状况属于隐私，还有一个日本人忌讳的话题是钱，包括个人收入、财产和消费等。在为中国派驻员授课时，常常会被问及：中国同事打听我工资是多少时，该如何回避隐私问题又不得罪对方？那些早年去中国工作过的日本人还会谈及他们见过的最为“震撼”的一个情景：工厂员工当着同事的面打开工资信封，一张张钦点里面有多少张百元大钞，接着开始互相比较谁拿的奖金更多或更少。

而这样的场景在日本是绝对无法想象的，别说当面攀比，哪怕喝得酩酊大醉，可以在大街上当众小便，也休想他们招出自己的工资是多少。因为这种隐私一旦公开，杀伤力太强，比你收入高的人会偷着乐，比你低的人会牙齿发酸。何苦来，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？

日本人骨子里有种“一亿人民总中产”的平等意识，而暴露收入隐私会打破这种和谐的平衡感，他们不愿意相互之间如此内卷。

日本人闭口不谈钱，在公司也不会主动询问部下的工资是否入不敷出，由此常常引起中国人部下愤愤不平。我就多次听到日资企业的员工抱怨自己的日本上司远不如中国领导。“中国上司会把你一家人的收入是多少盘问得一清二楚，还为你算经济账，许诺下一年只要努力你就可以拿到多少奖金。可是日本人从来不会。”

还要强调的一点是，日本于2003年颁布了个人信息保护法，两年后全面实施以来，社会对个人隐私的某些保护措施有些匪夷所思，达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。

以我做企业培训的体验来说，发生的变化超出了想象。跟客户签订的合同里面有复杂详尽的规定自不待说，最尴尬的是，以前能够在授课前收到的一份听讲者的详细介绍资料再也没了，需要等到当天才能看到讲台上放有一纸只会写着人名的名簿，包括年龄、职务等个人信息也成了隐私，被悉数略去。课讲完后，主管会小心地确认名单没被你顺手牵羊。有次被我无意拿走了，马上收到通知要我立即销毁，并发电子邮件加以声明，对方立此存照。

本来做培训需要有的放矢，根据参加对象不同的身份背景来调整内容和话题。自从个人信息保护法出台之后，我备课都有瞎子摸象的感觉了，还不得不多花至少半小时来询问台下各位是何方神圣。

日本人的隐私观真像个矛盾体的谜团。